「很好!手再舉高一點。繼續!」隨著復健師的口令她撐著上身,趴在復健治療室的檯子上,一次一次的依序將十二個沙包一個個往前丟,只要丟得出這短短的32cm的檯子,復健師就會拿著一個小盒子當個好捕手把可能飛向四面八方的沙包一個個接住,而丟沙包的病人她會得到讚賞。 

這個病人在除夕下午因一再惡化的肢體行動送至一級醫院的急診部,接受緊急的診察與治療。一週半過去,診斷證明腦血管破裂、阻塞等情形皆有,因此在血壓穩定之後,立即安排了復健治療。期望復健能刺激新的血液循環與腦的運作。這個病人不是別人,就是我媽。 

玩沙包、踢毽、跳繩子都曾經是媽媽兒時玩樂的強項。 

記得當年我從幼稚園帶回家三、四個還不會玩的小沙包,只見媽臉上露出難得一見的欣喜,走過來說了一聲:「會玩嗎?我玩給你看啊!」桌上那三、四個小沙包兩三下就被她清潔溜溜了!因為太驚訝於媽媽的表現,我自小對丟沙包就退避三舍,但如果有同學在玩,我絕對會過去圍觀,暗自與媽媽的表現做個比較。到小學畢業大概只有一位同學與媽的功力差不多而已。 

踢毽子這在我的年代已進化為綁起剪成條狀的透明塑膠袋來踢,媽媽卻會踢那種已算是民俗表演級─就是小小銅板上有著雞鴨羽毛的真正毽子。 

跳繩這項才藝則一直延續到近二十年,連我家女兒小貝比時都超羨慕外婆的身手,每每看到外婆跳一跳可連過兩圈,並且可自由來去別人搖的繩時,瞪大眼睛,頻頻鼓掌。女兒小學時,還常見兩人熱烈的比賽誰跳得多而久! 

或許是害怕自己做的差太多,我從小就不願嘗試這幾項活動。所以,幾乎媽的強項就是我的弱項!

對,從小我跟媽就不是很對盤。其實媽很漂亮的,但是嚴厲、不苟言笑,實際又精於理財是媽給人一貫的印象;跟風趣幽默、風流倜儻,擅文字、喜文學、熱愛京戲的老爸簡直是理性對上感性的絕配!從小我總是躲著媽、挨著爸,每天跟老爸扮演老爸小三的角色,自然不大把媽放在心上! 

對媽的第一個很鮮明的印象是在台中的日本式房子,一位歐巴桑幫應該還只一歲多的我洗澡,我們在日本式房子三臺階下,置放著澡盆的屋外;媽在三臺階上的屋內看著我們。沒錯,從小我都是這樣有點敬畏,有點害怕的仰望著媽。

直到我小四因感冒久未癒拖成腎臟病,當時台中沒有好的大醫院,媽每天要拖著我先上化驗所驗尿,再拿檢驗報告至小兒科看病。兩邊相距約五百公尺的路,坐計程車太近、走路我病得走不動,媽只能抱著我慢慢踱過去。這樣的日子約有幾個月吧! 

直至西醫正式宣告我是沒救了,不但一生是腎臟病患者,還可能不會發育,永遠就像一隻養不大的吉娃娃。這下媽可急了,醫生放棄我,她可不放棄我。在資訊不發達的年代,她帶我遍訪名醫。當時木蘭足球隊所屬靜宜中學校長夫人是媽姊妹淘中的大姊,打聽到一位在彰化女中的國文老師原是家傳的清朝御醫之後,並且專攻腎臟科。 

兩人趕緊包車帶我趕去彰化,連是彰化女中宿舍哪一間都不清楚的一間間問。問到就執意往裡闖進人家的小客廳,一蹭就是一早上,打定主意不答應救我就是不走。蘇老師坦言他家傳是腎臟科,他自小訂親的太太也是在少女時代就得了腎臟病,他把她醫好才娶過門的。但因為戰亂,他並未完成醫學課程、考試等,礙於法令是不能行醫的。 

媽媽聲淚俱下地告知已沒有中、西醫生覺得可看好我,他是我最後的希望了,說著說著,媽就從椅子上要跪下去了。蘇老師只好說他可出手一試,他很詫異別的醫生對我的悲觀,覺得只是時間會長一點罷了! 

從此我開始為期兩年以中藥治療腎臟病的歷程:一天72顆藥丸,我練就了一把 24顆,三把就解決一天份。漸漸的我的體力好了,休息一學期後開始回校上課,只是不上體育課而已。服藥一年後我變得肉肉壯壯的,也開始發育了。當時我不懂也不知這代價有多大,後來才知當時是政府官員的老爸月俸五千,我每月的藥錢就要六千多!如果不是媽會賺錢;如果我生在其他人家,大概早就無藥可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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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我非但不懂,還曾經說過讓媽生氣的話。爸的牌友是老稅務主管,曾經在我面前提到做股票是賺投機財,不穩當的意思。還在上小學的我學到新詞彙,立即想現寶,就在媽做股票回來時說了一句不是人話:「媽!不要拿投機的錢給我吃藥!」我還記得已經面露疲態的媽,立時睜大了眼:「你懂甚麼?哪裡學來投機兩個字的?不做股票怎麼養你們三個?有一天你會知道要花多少心力才能在股市賺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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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著聽著當然知道自己耍帥說錯了話。但是小孩哪知道道歉,這件事就這樣過去了。 

一直到很多年很多年後,我到大學同學家中看到她與她媽媽感情好得有如姊妹,不僅僅是羨慕,一兩個禮拜都揮之不去他們親密的景象。當時媽去美國探視剛去留學的大哥、二哥還在服役,就剩我和最親密的老爸在家。我居然會想媽,連老爸都覺得太神奇了!我終於提筆寫信給媽,告訴她我在同學家所見,我們的關係可能沒法一下子進步到如姊妹一般,但如果她願意試試我可以每天貢獻一則笑話、在家燒傅培梅烹飪班學來的菜,但她可不可以不要那麼嚴厲的批評燒菜的過程裡廚房給搞髒了,我會還她一個一樣乾淨的廚房的‧‧等等的、傻傻的一封信,我沒收到回信,但三個月後媽回來後真的變得比較和顏悅色了。

自此,每天早上我出門前媽會問我晚上想煮甚麼,她去買,我只要七、八堂沒課,就是我回去煮晚餐給爸媽吃。媽也跟著爸去聽京戲,學著欣賞她原來不太能接受的東西。倒是我講的奶油色笑話,媽從來就聽不懂,故在家中有聖母瑪利亞的封號! 

媽最能幹之處就在她對數字的敏感。曾經是政府遷台財政廳代財政部時期任顯群廳長秘書的她,直至兩年前電話號碼都是強記的。她那電腦不能理解凡人怎麼幾個號碼都記不得。 

她計算能力超強,在幾十年前以少少的融資資金縱橫股市,擠身作手之林。更神的是她沒留國學卻總算得準在外讀書的我們何時將彈盡援絕!總在我們阮囊羞澀之前錢到帳上。在那外幣管制,台幣對美金44:1的年代,一次只能結匯美金三百元,我們三兄妹都在美讀書,我真不知她是如何走撞出這些美金來的! 

從美國念書回來,雖然不確定未來我是否能有出息,但起碼我可以做的就是早點賺錢、存錢還爸媽這筆不算小的學雜費。因此,我開始非常摳門度日,絕無逛街購物的活動。爸媽看不下去,就自己幫我買。健康時,媽穿起套裝像黑手黨老大的女人,買衣則不論我肥瘦一些,還真的很合身。媽就是這麼神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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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首次懷孕無預警流產,二次懷孕有不穩跡象時,媽即刻將我召回娘家就近安胎照顧,至生產、坐月子,至今日我還是住在娘家。女兒晧羽也因由媽帶大,與媽最親,兩人以室友相稱。晧羽總不時揶揄英文系的老媽單字忘記太多要幫她複習,鎮日打打鬧鬧,替代我與媽建立了我期盼的親密關係。這真是始料未及絕好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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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5年石油危機之後,媽第一次小中風,考量哥哥都才開始上班,我連夜自美趕回。她住院45天後出院,股市女強人的她不能接受自己言語以及小動作上的障礙,心理治療反而比物理治療的時間長。 

1997年爸爸開始洗腎,洗腎六年往生。創下台灣腹膜透析最年長的病例,也是媽拿新台幣領導特別護士、台、外傭數名,與我們三兄妹與閻王爺拼鬥的結果。 

從小我跟爸就特別親,但除了臨走前那兩年我辭了工作,我並不覺得自己特別為父母做過甚麼。特別是媽,我的個性是媽的翻版,都很好強,當母女就難了。父親走後,我很懊悔,因此悄悄告訴自己不再犯同樣的錯了。冥冥中這母女情事就是老天留給我成長的課題。 

及至爸歸天,原本走路快速靈巧的媽一夕彷彿老了數年。2005年又再次小中風,出院後她很認真看醫生復健。但怎麼說如果自己是高危險群,即有心血管病家族史,真的是要更加小心。一直以為她的血壓維持得很好,但是,真的心血管病要看台灣的前三大醫院,一些私立貴族醫院真的是徒勞! 

媽看事情不拖泥帶水,不浪費精神在無妄之事上,她常講要堅強,不要討人可憐。因為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事!因此她面對事情,解決問題都非常果決的。即便如此,她還是很傳統的守護著我們家。祭祖、對親戚朋友的支柱,不因父親離去而有缺失或減少。在我眼裡,媽就是行動派的代名詞。雖然她也會喊疼,不舒服,她仍努力著坐起來,屏著氣丟沙包,就像以往拼命守著老爸,媽正為自己在搏命。

謹以此文獻給病中的媽,給她加油,祝她早日康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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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清純的新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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